我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男孩,自然極得爺爺的寵愛。我出生的那年代,在鄉村,重男輕女的意識還非常強盛,尤其是老一輩。我爺爺還是晚清時,最后的一批老秀才。爺爺育有一男一女,姑姑是長女,大我父親十來歲,父親參過多年的軍,等退役回來時,年歲已比較大了。所以當我出生時,爺爺這輩子最后的心結終是解開了。據說從來都是一臉嚴肅,從不言笑的爺爺,從那起逢人都會癟著沒牙的嘴,笑個不止。
爺爺相信算命,他自己會“掐課”?!捌n”這個詞是我根據方言翻譯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書面語言該怎么說,就是用拇指尖掐著手指節處,來算一些小事情。比如誰家的孩子找不到了,誰家的牛丟了,很準。聽母親說,我還沒出生那會,一次村里一個孩子闖了禍害了人,不敢回家。中午、晚上,他家人都等不到他回來吃飯,問小孩都說沒見到,家人找遍了村里和周邊的地方,喊破了嗓子,都找不到人影,他母親急得哭了,就找到爺爺幫忙占一課。爺爺掐了手指算了一會后,就對他說,不遠,在東面,與“木”有關,應該在樹上找。
最后當晚他家人在村東頭的樹林里找到了他,他就騎在樹丫上,用枝葉擋著自己,害怕挨打,所以不敢下來,家人喊他也不敢應聲。當年的這小孩現在已年歲很大了,長我一輩,我叫他叔。
爺爺與鄰村的一位土道士關系比較好。這土道士是瞎子,平時靠給人算命,畫符,治些小病為生。聽說他有些小本事,生意非常好,方圓十幾里地的人,都來找他。但他脾氣比較怪,一般人找他算命什么的,他還不高興,得看著他的臉色,不是所有人他都給算,經常有人大老遠跑來吃了個閉門羹。所以很多人都來找爺爺,讓爺爺帶著去,爺爺的面子他是不會不給的。
我出生后,爺爺當天就把我的生辰八字報給了瞎道士。瞎道士一連算了好幾遍后,猶豫不決,不敢開口。爺爺一再追問,他才說出來,說我有“百日關”,而且屬于“兇關”。
百日關可能有許多人聽說過,尤其是農村老一輩的,就是在小孩出生后的一百天內夭折。據農村老一輩人的傳言說,百日關又叫“被窩關”,被窩關是一種很兇狠的兇靈,會十八變,能變成蝙蝠、貓、老鼠等等,它們在晚上先將大人迷住,讓大人睡死醒不來,然后將小孩在被窩中活活悶死。
爺爺驚慌不已,向道士討要破解的方法。道士就連夜讓爺爺去鑄一把避邪劍,然后借來一張漁網。將劍壓在我睡的小床下面,用漁網將我睡的整個床都罩起來,不留一絲破口。然后道士還畫了幾張符,讓爺爺貼在床上和房子的各個出口處。
那天,從不出門的瞎道士還讓人牽著,摸著瞎,跑幾里地的路,親自來到了我家。他對家人說,一般的百日關都能破解,不用擔心,他活了這么多年,破解了不少百日關,破除的“兇關”就有好幾個,從沒出過事。他說他師父教他的這方法,很靈用,破除一般的百日關是不會有問題的,只有一種關他沒辦法破,就是“血關”。血關是兇關里最兇的一種,很少見,一般人不會碰到。
他安慰我爺爺不要擔心,并在我家陪著我爺爺住了三晚。爺爺把我家所有親戚都叫來了,每晚安排兩個大人輪流守著我,他們通宵不睡,喝著茶,繞著房里轉著圈走著,不能睡過去。
三天后,道士回去了,他吩咐守夜的人晚上要細心聽著動靜,如果沒有什么動靜,那就不會有問題。如果一連幾夜聽到漁網上有拍翅膀的聲音和看到黑影,那就是碰到“血關”了,命中注定了,他也無能為力。
第一個月里,安然無事,家人都松了口氣,覺得不會出問題了,爺爺這個月里晚上根本沒闔過眼,老是來房里視察一下,看大人有沒有打瞌睡,有沒有什么異常響動。雖然沒有出問題,爺爺還是提醒家人不能放松警惕,說一定得熬過這一百天,只有過了一百天以后,才能真正確保安全。
果然在第二個月里,也就是在第四十多天的時候,那晚是我的大哥(堂伯父的兒子)值夜。在半夜一兩點的時候,他困得不得了,就繞著房里轉圈走著,迷迷糊糊中,聽到網上有撲翅膀的聲音,一下子,他嚇醒了,轉過眼來一看,看到漁網晃動得厲害,而門窗關閉著,房里沒有風。他一抬頭,看到房梁上一個黑影繞著梁一掠一掠的,也看不清是什么東西。他嚇得大聲叫,把睡在一邊的父母都叫醒了,爺爺鞋也沒穿就跑了過來。
大家都睜著眼睛,一夜沒人敢睡,直到太陽出山,爺爺都嚇得說不出話來。中午時,他又去了瞎道士家,讓我父親用獨輪車,把瞎道士接了過來。
瞎道士來我家后一直面朝墻,飯也不肯吃一口。家人也知道他很為難,就寬慰他,說知道他已盡力了,讓他不要太為難,說真出了事也是命中注定了。
瞎道士又作了很多符,貼滿了屋里,還讓家人上香供祖宗,上祖墳。晚上聚了一屋子人,爺爺將村人也請來幫忙了。他們通宵在房中打撲克,吃茶點說話,慢慢地他們說話聲音越來越小,不少人趴在桌上睡著了,剩下的也都是迷迷糊糊地強睜著眼,似睡非睡的。凌晨兩三點時,有個人起來在門口拉尿,他說迷迷糊糊聽到瓦片響,看到一只黑老鴰在瓦上一撲就不見了。他趕緊跑進房里,看到一只黑鳥撲著翅膀往網上撞。一下子驚醒了,他大喊著,一屋子人都醒了過來,他們睜著眼滿房子尋找,連屋頂、房梁都找了,卻看不到鳥影。
瞎道士知道后,哀聲嘆氣,不停地搖著頭。爺爺急得老淚縱橫,對著祖宗哭了起來,母親也難過得不得了,只有父親若無其事的樣子。父親是四九年后,上學讀的書,而且參了好幾年的軍,當了個小軍官,是個地地道道的無神論者。他對家人拜菩薩、算命什么的,都很不屑,比較反感,背地里罵他們相信迷信。但他非常怕我爺爺,迫于爺爺的威嚴,他表面上從來都不敢作聲,都順著他們去。
這次看到爺爺這樣,他忍不住了,就藉口罵母親,說她相信迷信的,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從來都沒有人親眼看到過什么被窩關,搞得神乎其神的,讓他覺都睡不好。他還說那些自稱說看到的人,或許是睡得眼花了,或許是想心思騙人的,根本就不會有這種事。
話還沒說完,就被爺爺掄著拐杖,劈頭蓋臉,打得他滿地亂爬。
就是這當口上,平先生出現了。
是平先生自己找到我家的,他一直操著口音較重的方言說話,雖然聽起來有些困難,但都能聽得懂。他跟爺爺說看到我家有血氣,就跑來探個究竟。爺爺聽他的話語,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趕緊將他請為上座。他大概地了解了一下情況后,就對我家人說,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晚上能夠破除這個百日關。
爺爺聽后,激動不已,甚至逼著父親給平先生下跪拜謝,被平先生制止了。平先生不喜歡說話,你問他一句他才半天慢慢答出來。吃飯的時候,他也不用我們家的碗筷,只用自己隨身帶來的飯缽,他說他四海為家身上比較臟,怕弄臟了我們家碗筷。也不肯上飯桌,只端著飯一個人蹲到角落里慢慢地吃,而且他一天只吃一頓飯,也不怎么喝水。吃完飯后,他都會向家人討要一碗涼水,裝在飯缽里,將粘在碗壁上的幾顆飯粒和油星蕩干凈,然后全部喝下去。
下午的時候,平先生帶著父親,扛著鍬,走到了野外十里地的婆婆山腳下。他指了塊地,讓父親挖下去,挖出長寬大約兩尺見方的坑。
他讓父親一直挖,說要挖出地下水來為止。直到挖了將近兩米多深,坑里還是干的。父親累得氣喘吁吁,說這塊地方,根本挖不出水來,就扔下鍬不情愿再挖。平先生也不說話,只一直在邊上閉著眼坐著,父親沒辦法,只好繼續挖。突然一鍬下去,像挖斷了動脈血管一樣,地下水猛地涌了出來,一下將坑灌滿了,水面將近與地面平齊。父親驚呆了,他說這是他長這么大,親眼見過最驚奇的第一件事。水清清的,很陰涼,帶著一絲甜味。
這時平先生才從身上掏出一個陶罐子來,他將罐子的泥封口打開,將罐子放進水里,灌了半天的水,也不見灌滿。后來他又將罐子封上,讓父親帶著回去。說來也奇怪,十里地的泥路,往返一趟得將近一天,可太陽還沒落山,他們就趕了回來。父親說跟著他后面趕路,腳下像生了風一樣,步子也不見得比平時快,但十里地的路,只花了平時一半都不到的時間。從這起,父親的無神論開始動搖了,直到我爺爺去世以后,他都不再隨便喊這些叫相信迷信了。
晚上時,平先生讓家人都去睡了,不讓人留下守夜。爺爺不放心,就一個人坐在堂層里,盯著房內的動靜。平先生也不說話,只從身上掏出那個陶罐子,放在我睡的床底下,然后自己在房門外的屋角里,背著房門閉著眼坐著。
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爺爺突然聽得房里嘭地一聲響,只見一道白影從床下嗖地竄出來,在梁上繞了兩圈,就聽到上面傳來拼命撲騰翅膀的聲音,然后又幾聲尖厲的怪叫,像老鴰,又像野貓。再看房內,只見狂風大作,將漁網都吹飛了起來,父親驚嚇得跳下床來,操起床沿的軍刀,滿房尋找著。
就在這當口,聽到屋頂嘩啦一聲響,瓦片都飛了起來,一抬頭,就看到屋頂破出了一個大洞來。就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又突然瞬間恢復了平靜,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這時爺爺才回過神來,他轉眼一看,才發現平先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去屋外尋一圈也看不到人影。直至雞叫三遍的時候,平先生又突然回來了。他告訴爺爺說,我已經平安無事了,百日關被他除掉了。說完他就轉身要走,怎么留都留不住,爺爺就讓父親硬拉住他,說要拿出我們家的傳家古董來酬謝他,剛把古董翻出來,他人已經不見了。父親呆呆地楞在那里,都不知發生了什么,再去村里尋,直至尋出村外兩三里地,都尋不到一個人影。
從這起,就再沒有出現任何的異動,我平安地渡過了“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