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春節剛過,八十歲的公公被查出肺癌晚期。他老人家走得很快,從發現病癥到故去只有一個月的時光。在大慶料理完公公的喪事,由于連續幾夜沒有休息,加之受了風寒,我一回到故鄉塔河就病倒了。我高燒不退,晝夜咳嗽不止。從來沒有打過點滴的我,迫不得已要每日去醫院掛吊瓶。我不知道自己有慢性輸液反應,只覺得每天從醫院回來,冷得渾身顫抖,病沒有減輕,反倒有加重的感覺。直到有一天,我還未輸完液,忽然冷得牙關緊閉,體溫已接近了四十度,身上肌肉顫抖,呼吸困難。小縣城的醫生這才反應過來,我一定是發生液體過敏反應了!院長和醫生連忙給我注射了好幾組針劑,我這才脫離危險。他們后來重新調換了一種抗生素,我的病才漸漸好起來。我一般上午去醫院打點滴,下午在家休息。病一有了起色,我就想寫這部早在計劃之列的長篇。愛人對此堅決反對,他勒令我只能躺在床上“養病”??墒?,每日午后當我昏昏沉沉地從床上爬起來,獨自望著窗外蒼茫的山和由于低氣壓而形成的灰蒙蒙的天空的時候,我特別渴望著進入寫作中的“青山碧水”。于是,清明節后,是四月六日,雙休日的第一天,上午愛人陪我去醫院輸完液,下午我就在一個大筆記本上開始了《越過云層的晴朗》的寫作。我半開玩笑地對愛人說,寫作有助于我健康的恢復。果然,當我的筆在潔凈的白紙上游走的時候,心也就漸漸明朗起來,病就像見著貓的老鼠一樣逃竄了。四月底我和愛人回到哈爾濱時,我寫完了第一章《青瓦酒館》。有幾個晚上,在故鄉寂靜的雪夜里,我輕聲給他朗讀第一章的片段,我還能回憶起他不時發出的會心會意的笑聲。他對我說,用一條狗的視角寫世態人生,難度會很大。我當時躊躇滿志地對他說,放心,我一定會把它寫成功!誰知我們回到哈爾濱一周之后,他卻在回故鄉的山間公路上因車禍而永久地走了!原來我最喜歡聽那首美國鄉村歌曲《鄉村路帶我回家》,可現在一想起它的旋律,我就傷心欲絕!
料理完愛人的喪事,我大概有一個月處于一種迷幻狀態。雖然明白他已故去,但我仍然不由自主地在每日的黃昏撥一遍他的手提電話(車禍發生時,他的手提電話被甩在叢林中,一直沒有找到)。我想也許有一天奇跡會發生,我會聽到那個最親切和熟悉的聲音,不管那是天堂之音還是地獄之音,我都會欣然接受!然而,聽筒里傳來的總是那句冰冷的“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我心猶不甘,繼續撥打他的電話。直到有一天聽筒里傳來“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時,我才徹底醒悟:我們真的是天各一方了!那天黃昏我聽到“空號”二字,放下電話后不由得號啕大哭。也就是這天之后,我重新拾起這部長篇,把注意力轉移到寫作上。果然,一開始寫第二章《在叢林中》,我的情緒就好多了。半年的時間里,我是伴著淚水來營造這部小說的。十月中旬,初稿已經完成。由于我寫作手法笨拙,要先在筆記本上“筆耕”一遍,然后才能上電腦打字和修改,這就無形中增加了工作量。而且由于流淚過甚而害了眼疾,醫生禁止我使用電腦。但我太想早點把這部對我來說最有紀念意義的長篇殺青,所以靠眼藥支撐,我每天在電腦前工作七八個小時,終于在二○○三年新年的午后把它定稿了。當我在電腦上敲擊完最后一行字時,真的有一種要虛脫了的感覺。
現在想來,這部長篇似乎冥冥之中就是為愛人寫的“悼詞”,雖然內容與他沒有直接的關聯。我其實是寫了一條大黃狗涅槃的故事。我愛人姓黃屬狗,高高的個子,平素我就喚他“大黃狗”。他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夢見有一條大黃狗馱著我在天際旅行,我看見了碧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那種在人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圣景令我如醉如癡。最后這條大黃狗把我又送回地面上。醒來后,我跟媽媽講了這個夢。媽媽說,他這是托夢給你,他在天堂,讓你不要再牽掛他了。當時我還不理解這個夢,直到我寫完這部長篇的最后一句話“再也看不到身下這個在我眼里只有黑白兩色的人間了”的時候,我才驚出一身冷汗:我這不是在寫一條狗涅槃的故事嗎?如果我最初對小說的設計不是這樣的,愛人是不是還會在人間呢?
跳出個人情感來看待這部小說,我對它還是滿意的。佛家認為萬事萬物皆有靈性。我相信這一點,所以用一條狗來做“敘述者”。而且,我在短篇小說《花瓣飯》中對“文革”的“日?!崩斫?,覺得意猶未盡,在這里又有了別樣的認識,也是一種“補缺”。其實“傷痕”完全可以不必“聲嘶力竭”地來吶喊和展覽才能顯示其“痛楚”,它可以用很輕靈的筆調來化解。當然,我并不是想抹殺歷史的沉重和壓抑,不想讓很多人為之付出生命代價的“文革”在我的筆下悄然隱去其殘酷性。我只是想說,如果把每一個“不平”的歷史事件當做對生命的一種“考驗”來理解,我們會獲得生命上的真正“涅槃”。
愿我的讀者喜歡這部作品,雖然它沒有那么多世俗的“情愛”,但它卻是一部踏實的文學作品。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心態下寫出的作品,我不敢把握它的好壞。所以如果它有缺陷,請讀者朋友和文壇的朋友能夠寬宥我。
最后我要說感謝文學,它幫助我度過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歲月。為此,我只能越來越熱愛文學,因為它對我來講是生命中永遠的“真實”。我不想把這樣一部浸透著“傷痕”的作品獻給已故的愛人,因為比之他對我的愛,它顯得過于“輕飄”和“虛榮”了。我不愿意他還牽掛俗世的我,愿他那比我還要脫俗和高貴得多的靈魂獲得安息。我將用我的余生在文學中漫游,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文學的漫游就如同愛人故去后能夠在我的夢境中帶著我在天際中漫游一樣,會帶給我永久的震撼和美感。
遲子建
2003年1月12日于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