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散盡后,萬小三子從身上摸了一個小包包,打開來給我看,我一看,是一顆泥巴做的色子,六個面,每個面上都是一點,我正奇怪,怎么六個都是一點。萬小三子說:“裘二海家造新房的時候,我讓木匠把這個東西放在裘發財新房子的梁上?!蔽殷@奇地說:“把這個泥巴放在梁上,裘發財就去賭了嗎?”萬小三子擠眉弄眼地朝我笑,說:“而且每賭必輸——你說是不是呢?”我說不出來,努力地想了想,也想不出來,又問萬小三子:“你既然把它放上去了,怎么又到了你手里?”萬小三子說:“裘奮斗下跪了,我就叫木匠師傅去把它取下來了?!蔽艺f:“取下來又怎么樣呢?”萬小三子說:“裘發財今天晚上就會回來了,最遲在后半夜?!蔽耶斎徊粫嘈潘???墒鞘聦嵠妥C明了他。第二天一早,裘大粉子就帶著裘喜大萬香草到我家來了,我開了門他們又要下跪,我趕緊擋住。原來后半夜裘發財回來了,他把自己的兩根手指頭斬斷了,少了這兩根關鍵的手指,他想賭也賭不起來了。
大家又把裘發財浪子回頭的事情歸功到我頭上,我受用不了。我不相信迷信,可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以后很長很長的時間里,讓我想起來就膽戰心驚。
裘幸??偹惚W×怂拇逯?,但是他寫了檢查,還在群眾大會上公開念了檢查。不過和保住位子相比,寫檢查念檢查又算得了什么。他回頭認真地總結經驗教訓,把事情追根索源,從頭想起。他畢竟是gcd的村支書,很快就從迷信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他發現事情還是出在農村醫療上,如果不是因為后窯村沒有醫生,裘二海就不會來找我治他性病,如果裘二海不找我治病,我就不會犯醫療事故,裘二海就不會告我,法院就不會判我罰款,我就不會賣掉子房子,裘發財就不可能一下子拿到那么的錢,沒有那么多的錢在手,裘發財就是想進賭場也進不了,就不會有后來傾家蕩產的事情,這么一路想下來,裘幸福終于理清了頭緒,吸取了教訓,他在大嗽叭里通知全村的農民,村里要辦合作醫療,請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沒錢沒力的也要出主意。
沒錢沒力的就像我和我爹這樣的家庭,我正在想我們能出些什么呢,裘雪梅過來串門了,裘雪梅已經老糊涂了,他比他爹裘金才還糊涂,他傻乎乎地沖著我裂嘴笑,說:“萬醫生,你又要當醫生了???”我傻了眼,正想怎么反駁她,忽然一眼瞄到村口的大路上,大路正走來一個人,我的眼睛頓時一亮。對了,你們猜對了,是一個女人。我和裘雪梅一起叫了起來:“柳二月?!蔽覀儽緛硎且日l快的,結果兩個人同樣快地錯了,她根本不是柳二月,她是假柳二月。裘雪梅知道自己錯了,趕緊說:“假的?!蔽乙糙s緊說:“是白善花?!彪m然我贏過了裘雪梅,但我心里很不舒服,因為她不是善花,她是惡花,我應該叫她白惡花??墒沁@個惡字我叫不出來,我連想都不能想,想到一個惡字,我就像吃了一碗蒼蠅似地惡心,我就覺得臟了我的嘴,臟了我的心,所以我還是叫她白善花吧,雖然她一點都不善,但是誰讓我自己心里有潔癖呢。
白善花和她的丈夫一起被判了刑的,怎么又來了呢,白善花看出了我的懷疑,說:“我不是逃出來的,我在里邊表現好,減刑了,正式放出來的?!彼€拿了刑滿釋放證給我看。我才不要看,倒是裘雪梅接過去仔細看了一會,說:“現在什么都有假的?!卑咨苹ㄕf:“我雖然會做假藥,但這種假證我不會做的?!濒醚┟氛f:“誰知道呢?!卑咨苹ㄒ稽c也不尷尬,我倒替她臉紅。我阻止了裘雪梅的繼續攻擊,問白善花:“你又來做什么?”白善花說:“我聽說后窯村要建立合作醫療站了,我來應聘當醫生?!彼钠ふ婧?,這回我不再給她面子了,我毫不客氣地說:“白善花,你想都不要想?!濒醚┟芬舱f:“你還要是乘早死了這條惡心?!逼鋵嵞銈兌贾腊咨苹ㄊ钱敳涣撕蟾G的醫生的,但是我和裘雪梅還是中了她的計,被她的無恥氣壞了,我為了讓她知道她的陰謀不可能得逞,又多說了一句:“就算我做也不能讓你做?!边@之前白善花一直是笑瞇瞇地朝我們陪笑臉,可我這話一說,她跳起來了,她指著我說:“萬泉和,你能做醫生?”白善花一跳起來,裘雪梅也跟著跳了起來,說:“萬泉和為什么不能做醫生,我們就是要叫他做醫生?!蔽翌^皮一麻,回想起裘雪梅當支書的時候,后窯村他最不滿意的事情就是我當醫生,他還千方百計地讓我當不成醫生,他現在真的老糊涂了,從前的事情都忘記了。
白善花一聲冷笑,從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一件東西,我一看,正是我爹的那本《黃帝內經》,我說:“你還給我爹?!卑咨苹ㄕf:“我會還的,但我得先念一段東西給你們聽聽?!彼_書來,從里邊取出一張紙。我記得我爹在這本書里是夾了許多紙頭,我早先怎么不知道仔細地看一看呢,我只看過唐伯虎的一首田螺詩。白善花沒頭沒腦地就照著念了起來:“王大夫說,危險期過去了,但是會留下腦膜炎的后遺癥,今后你們大人要注意,他的腦子受了影響,智力會比一般人低,以后只能干簡單的粗活,動腦子的事情他做不來,你們做家長的要有思想準備,別對他期望太高了?!蹦畹竭@兒,白善花停了下來,我和裘雪梅奇怪地互相看看,裘雪梅還“咦“了一聲說:“這是誰呢?”我還故意引火燒身說:“不會是我吧?”白善花又是一聲笑,說:“不是你是誰,小泉?!蔽也恢浪窃诮形倚∪?,我還在想,小泉不是日本首相嗎?難道白善花和日本首相都勾搭上了?裘雪梅到底還是比我聰明一點,他問白善花:“那上面還寫了什么?”白善花說:“萬人壽說他當年因為出診給人看病,耽誤了自己孩子小泉的病,小泉得的是腦膜炎,差一點死了?!濒醚┟芳绷?,一把奪過白善花手里的紙,認真地看了一會,對我說:“這是你爹的字,是萬人壽的字?!彼€念出了上面的日期。這個日期離現在很遙遠,我也懶得搞清那到底是什么年代。只見裘雪梅扳著指頭算了算日子,臉色大變,十分痛苦地指著我說:“萬泉和,是你,是你,你三歲?!蔽乙宦?,差點氣暈過去。
這就是說,我三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差一點死了,后來搶救過來,但是我的智力受到了影響,我幾乎就是一個傻子?我爹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我忽然想起來,難怪我爹當年死活不肯讓我學醫,大家還怪我爹吃我的醋呢,我爹啊我爹,你怎么這么迷信那個什么王大夫,你真以為我的腦子被燒壞了?我實在想不通,我爹自己就是個名醫,而且心氣高傲,從前他能夠行醫的時候,從來沒有把哪個醫生放在眼里,可他竟然把王大夫的話原原本本地記下來,這不是存心要等我長大了出我的洋相嗎?
你們憑良心說,我像個智力不健全的人嗎?我不要太聰明噢,我只是不喜歡當醫生而已。
我們吵吵鬧鬧的時候,我爹一直在屋里不出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們的爭論,如果他聽到了,卻不肯出來為我正名,我就——我就不叫他爹了。
我爹始終沒有出來。
倒是裘雪梅比我爹還關心我,他氣勢洶洶對白善花說:“你走開,后窯沒有你的立足之地,就算讓腦膜炎做醫生,也不要你來做醫生?!彼m然關心我,但他也已經認定我是腦膜炎了。
白善花把《黃帝內經》還給了我,臨走時她說:“你們裘支書不是說要公平競爭嗎?既然公平競爭,我就要來參加競爭,我本來就是醫生,后來改做藥,有了更豐富的經驗,現在我又要回頭做醫生了?!?/p>
裘幸福終于召開了全村的大會,他要在全縣帶頭搞了一個三結合的試點,由鎮政府貼一部分,村里貼一部分,農民自己再出一部分,組成一個新型的合作醫療診所,凡是小毛小病,就在合作醫療診所就診,大病住院可以報銷百分之四十。裘幸福告訴大家,他的方案被鎮政府理論上同意了。我一聽就不理解,什么叫理論上同意,真沒聽說過這個詞。我問裘幸福,裘幸福不滿意我的追問,他說:“人家都不問,就你問題多?!钡€是給大家作了解釋,就是鎮政府同意這么做,但鎮政府暫時拿不出錢來支持我們,讓村里先墊上,他們只給了裘幸福一張欠條,寫明了欠后窯村多少錢。裘幸福捏著鎮政府的欠條,心里就踏實了,他把村部辦公的房子抵押出去貸了款,拿了銀行的錢,就召開群眾大會了。
我聽了以后,心里忽上忽下,無處著落,但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還是老支書裘雪梅厲害,他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根本,他說:“裘幸福,鎮上不會還你錢的,你把辦公室抵押了,到時候銀行就來收你的房子?!濒眯腋U谂d頭上,被裘雪梅澆了一頭冷水,熱情卻沒有被澆滅,他不屑地看了看裘雪梅,大無畏地說:“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以后到田埂上辦公?!彼B這話都說出來了,真有一點著地滾的潑皮精神。
裘幸福不再理睬我和裘雪梅的干擾,他向群眾公布了三結合方案后,農民開始考慮合算不合算,吵吵鬧鬧。不是我貶低農民,但是農民的眼睛天生比較近視,不如城里人看得那么遠,無病的人不會想到今后會不會有病,自己沒病也不會想到家里人會不會有病,而有病的人呢,就怪沒病的人心太黑,總之是公有公理婆有婆事,吵得不可開交。有幾個外來的農民也來探頭探腦,被大家驅趕,說,沒有你們的份,我們還沒沾到光呢,你們就想來揩便宜。外來的農民說,可是我們也生病呀。但大家都不理睬他們,他們后來只得怏怏地離開了。裘幸福有意無有地看了看我說:“我還要爭取給醫生買社保呢?!贝蠹伊⒖逃謥y哄哄地反對起來,說,我們自己都沒錢買社保,憑什么拿我們的錢給醫生買社保。
一開始的時候,裘幸福還是講民主的,他讓大家商量、討論。但是既然討論不出個結果來,他的霸權主義又出來了,他決定強制大家出錢,不肯出錢的,裘幸福只給他兩個字:罰款。罰款的決定一出來,農民都乖乖地接受了裘幸福的三結合。
又到了萬事俱備,只差東風的時候。東風是什么?東風有時候是錢,有時候不是錢?,F在的東風是醫生。最后需要商討和決定的,就是請誰來當后窯村合作醫療診所的醫生。商討開始時,我逃走了。
我一路逃,一路聽到兩邊桑樹地里又響起“沙沙沙”的追趕聲,我魂飛魄散,不敢停下腳步,更不敢回頭張望,只顧著自己的身體往前奔,也顧不上那個丟在路上的魂了。
我狼狽不堪逃回家的時候,看到我爹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那一瞬間,我被我爹的平靜的目光打動了,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挨著我爹坐下來。我的魂也回來了。我真沒有出息,現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進城的進城,開店的,開車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卻回來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著村前的這條路。
坐我家的院子里,可以守望我們村通往外面世界的這條路。
我和我爹一起守望著村口的大路。
這條路就是許多年來許多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路。
村里有個人走過,他停下來朝我們看看,他說:“萬醫生,你看上去比你爹還老一點?!编l下人就是這樣說話,不顧忌別人的感受。
后來又有一個人走過,他也看了看我們,說:“萬泉和,你和你爹真孤單,幾十年前你們就是兩個人,現在還是兩個人,從前你爹還會說話,現在你爹話都不說?!蔽蚁肫鹆宋倚r候我爹跟我講過的一個故事,我就跟他說了,我說,從前有一個和尚,耐不住廟里的寂寞,出來跟女人結了婚,生了三個兒子,最后他的女人死了,他家里一無所有,他又帶三個兒子一起去當和尚了。
他沒有聽懂,朝我看看,走了。
我和我爹繼續坐著。
慢慢的,慢慢的,就看到遠遠的有兩個身影,漸漸地近了,更近了——不對,這回你們猜錯了,不是女人,是男人,是兩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們一般高矮一般胖瘦,他們穿著一樣的西裝打著一樣的領帶,開始他們走得比較慢,當我和我爹依稀看到他們以后,他們就象兩只大鳥一樣飛撲了過來,一個撲到我跟前,一個撲到我爹跟前,他們跪在地上大聲喊道:“爺爺——爹——”
這時候我聽見我爹喉嚨里咕嚕了一下,隨即他聲音宏亮地喊了起來:“牛大虎——牛二虎——”
我一激動,也跟著我爹喊:“牛大虎——牛二虎——”
我竟然忘記了,我爹幾十年沒有說話了。